高位截瘫患者在大脑植入脑机接口系统后,凭意念即可如指使手臂一样操控电动轮椅在小区遛弯,指挥机器狗取回外卖……这一幕,超越了传统医疗的想象。
上述成果,来自中国科学院脑科学与智能技术卓越创新中心(简称“脑智卓越中心”)赵郑拓、李雪团队联合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及相关企业,近日开展的第二例侵入式脑机接口临床试验。
今年6月,该团队进行了国内首例侵入式脑机接口临床试验,为一位四肢截肢患者的大脑植入脑机接口,使其能通过意念控制触摸板在电脑上下象棋、玩赛车游戏等。时隔半年,第二例侵入式脑机接口临床试验宣告成功。经过几周的脑机训练和适应,这位高位截瘫患者具备在线上通过视频做无人货柜货物分拣的能力。
“与第一例患者主要专注于电子设备控制相比,第二例的突破主要在于从二维到三维、从虚拟到物理、从基础控制到生活融合。”赵郑拓研究员介绍,基于第一代高通量无线侵入式脑机接口系统WRS01,他们又发布了“升级版”WRS02,读取数据速率提高了4倍。
WRS02的首例前瞻性临床试验计划在近期开展。赵郑拓研究员希望加速推动新品临床转化与应用验证,让脑机接口技术真正走向临床落地应用,并以开放的心态与各类智能设备、应用平台等合作,共同推动我国脑机接口技术高质量发展。
进展:从“二维交互”到“三维生命拓展”
第二例患者2022年因一次不幸的摔倒导致脊髓损伤、高位截瘫,经过一年多的康复,情况未有改善,仅剩头颈部可以活动。今年6月,他植入了赵郑拓团队研制的侵入式脑机接口,生活开始发生变化。
最初,他经过2—3周的训练,实现对电脑光标、平板电脑等电子设备的控制。但他有更深层的渴望——重新“触摸”和影响真实的物理世界,拓展自己被身体“困住”的生活边界。
为此,技术团队将应用场景从电子屏幕拓展至物理外设。智能轮椅、机器狗成了新的控制对象。这不仅需要解码“向左”“向右”的简单意图,更需实现连续、稳定、低延迟的精准控制,以应对真实环境中复杂的路面状况和交互任务。
为实现这一目标,团队在技术上实现多层突破。首先是在信息提取的“源头”进行革新,开发了高压缩比、高保真的神经数据压缩技术,即便在神经信号相对嘈杂的环境中,也能高效提取有效信息,将脑控性能整体提升15%~20%。
生活场景中充满声、光、电磁等噪声,患者的生理、心理状态也会波动。团队攻克了这些临床落地障碍,引入神经流形对齐技术,从高维、多变的神经信号中,提取出代表核心意图的、稳定的低维特征,确保了解码器输入端的稳定与可靠。
传统系统需要患者定期停下来进行专项校准,而该团队研发的在线重校准技术系统,能在患者日常使用过程中,实时、无声地微调解码参数,实现了“越用越顺手”的体验。
第三环是“速度”。人体自然神经环路的传导延迟大约在200毫秒。团队将脑机接口系统从信号采集到指令下发至外设的端到端延迟,压缩到100毫秒以内,甚至低于人体自身的生理延迟。
在与赵郑拓当面交流时,患者如此描述自己的感受:“就像控制游戏里的人物,不用特意去想摇杆要往哪个方向摆,想往哪个方向就自然而然地过去了。信号传输比较稳,也没有太多延时。”
目前,该科研团队的第三例侵入式脑机接口患者的临床试验也已完成。
挑战:谁能使用脑机接口?如何与AI共同演进?
中国科学院院士、脑智卓越中心学术主任蒲慕明说,脑机接口不是什么新鲜事物,这个领域的研究已开展近30年,但科研人员一直未能很好地解决脑机接口设备微小化、系统化、无线化的问题,患者往往要头上套一个带“辫子”的有线系统,才能实现大脑与外界的连通,采集、读取脑神经信号来控制外部设备。
蒲慕明要求团队在后续临床试验,做到更精确、更精细地控制机械手,比如“意念”操控机械手弹奏一首钢琴曲。
赵郑拓勾勒了一个清晰的技术发展路径图:短期(三年内),运动、语言功能重建将实现规模化应用;中期(五年内),人工视觉、听觉等感知觉修复,以及对帕金森、抑郁症等神经精神疾病的精准调控将取得突破;长期(十年左右),高度微创化的系统有望催生医疗消费乃至普通消费场景,实现某种程度的功能增强。
这其中,脑机接口与AI的深度融合,备受关注。赵郑拓将两者的关系分为三个层次:首先是“AI for BMI”,即利用AI算法来解码复杂的神经信号,这是当前的基础。其次是“BMI with AI”,即脑机接口作为人类高级意图的发出端,与具备自主执行能力的具身智能机器人等协同工作。第三层是“人机融合”,未来人类对外设的控制,将不再是发送详细的运动指令,而是像控制自己肢体一样,通过神经活动模式的直接耦合来实现“无感操控”。
蒲慕明认为,两大热门领域脑机接口与AI,进展将是平行的,既是我国“十五五时期”科技创新的重点,也是国际科技竞争的主要领域,“我国的脑机接口应用更侧重社会需求,同时,开源的模式惠及这个领域的每一位研究者”。
蒲慕明提醒,这两个领域将来都要面临伦理问题:“脑机接口如果应用在一个正常人身上达到设备增强目的,就是违反科学伦理的,好比参赛者靠吃兴奋剂完赛胜出一样,是不公平的。谁可以使用?用来做什么?使用的边界在哪里?这些问题亟待厘清。”
呼吁:发掘扶持来自产业界的青年人才
在脑机接口领域,存在着“技术展示”与“真实应用”的潜在张力。一些演示可能追求视觉震撼,但李雪说,他们的原动力就是解决患者真实生活中的具体问题。三年前在开发第一代原型机时,就开始构思如何帮助患者恢复工作能力,“为家庭减负”。
赵郑拓认为,脑机接口的价值实现,离不开外部智能设备发展。正是电动轮椅、机器狗、人形机器人等智能外设的成熟与普及,才让脑机接口的“意念控制”有了用武之地。团队主动与这些外部设备厂商合作,共同定义控制协议和应用场景,形成了“脑机接口搭桥。
事实上,外设产品的开发是“倒金字塔”状的产业化思维。团队介绍,脑机接口的核心是“神经界面”(电极),目前已趋于产品级成熟;之上是微创化、可靠性的“系统集成”,他们已推出全球体积最小的植入体之一;再往上是“数据与算法”,通过临床规模化获取数据燃料,驱动性能进化;塔尖则是基于神经科学理解的“应用场景拓展”。
赵郑拓透露,负责完成植入手术的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团队,已将手术创伤控制在毫米级。他们的目标是未来将植入手术变得像“打耳钉”一样简单、微创,从而让技术能够惠及更广泛的患者群体,乃至打开非医疗场景的大门。
“脑机接口不缺项目不缺经费和投资,缺的是创新人才。”蒲慕明认为,目前我国从事脑机接口的科研人员主要集中在科研院所里,缺少来自产业界的创新人才。“脑机接口的技术源头还是在美国,他们最重要的创新力量来自企业,为技术创新提供不竭动力。我国脑机接口领域的Deepseek还没出现”。
蒲慕明从人才引进角度进一步阐释观点。2020年,在一次线上学术报告会上,蒲慕明听到赵郑拓的报告,“想法新颖,令人印象深刻。”脑智卓越中心当即决定远程面试赵郑拓。
“如果按照引进人才条件要求,他和李雪是不符合的,赵郑拓在美国做博士后,也没拿到人才‘帽子’,李雪刚刚博士毕业。但我们看中他们的创新能力,事实证明他们的创新活力。”蒲慕明在接受采访时毫不讳言地指出当前人才引进存在的“唯顶刊论文”“唯帽子”等现象,他建议国家成立脑机接口青年人才科研基金,专门资助那些在从事早期研究的硕士生、博士生以及小团队,而不是将科研经费分给已经做出成果的大团队,从政策上、体制机制上鼓励创新人才向脑机接口领域集聚。
(人民日报客户端)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