○ 胡孝清

　　菜市场里，葡萄水灵灵的。我瞧着，心里头“咯噔”一下，老家院子里那架葡萄藤的影子，一下子又爬上了心头。

　　谷雨前后，葡萄藤醒了，冒出米粒大的淡绿芽。没几天，细卷须就沿着竹架子往上爬，跟长了眼似的。我放了学就跑去数叶子，嫌它慢。可有一回，夜里下了暴雨，第二天一看，好家伙！藤蔓“噌”地蹿了老高，巴掌大的叶子挂满水珠，太阳一照，直晃眼睛。我妈总说葡萄藤有“脚”，夜里会偷偷“走”。我信了，扒着窗户等，露水打湿睫毛也没见动。可一觉醒来，嘿，它已经绕竹竿缠了两圈！真够贼的。

　　芒种时节，藤上挂起一串串小米粒似的花苞，蜜蜂嗡嗡转。我踮脚去闻，鼻尖蹭到毛茸茸的花，妈妈笑着拍我手：“小馋猫，花又不能吃！”我可等不及。花一谢，结出绿豆大的青果，我就天天捏着盼它大。突然有天傍晚，几颗青果尖尖透出点紫红，像小姑娘偷抹了胭脂。我扯嗓子就喊：“妈！葡萄变色了！”她正揉面，围裙沾着面粉跑出来，蹲架子下跟我看了好久，笑得眼角褶子都堆起来。

　　那串最先紫的，妈妈舍不得摘。她把旧纱窗剪成小兜，小心套上葡萄串防鸟。可哪儿防得住我？瞅她进厨房，我立马踮脚揪一颗塞嘴里。薄果皮一咬破，酸溜溜的汁水滋出来，酸得我龇牙咧嘴，葡萄籽硌着牙缝也顾不上，就觉得那股劲儿直钻心尖儿，啧！她回头看我鼓着腮帮，笑骂着戳我脑门：“小馋嘴！给你爸留点儿！”

　　后来搬进楼房，满院的葡萄藤就成了念想。我爸在阳台弄了盆葡萄，可藤病恹恹的，果子又小又涩，难吃。我明白，它想老家了。想结实的竹架，想瓦檐的青苔，更想那些葡萄架下的夏夜——我爸摇蒲扇讲关公走麦城，唾沫星子乱飞，我妈用纳鞋底的线缝纱袋，一边数落他吹牛；我呢，嘴里塞满葡萄，仰头看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。萤火虫停在叶子上，一闪一闪，我老以为是星星掉下来了。

　　去年夏天，大学闺女打工回来。水果店有种“阳光玫瑰”葡萄，青果子裹着白霜，那样子猛地把我拽回老家葡萄架下。洗葡萄时，我鬼使神差翻出块旧窗纱盖果盘上。闺女凑近闻了闻：“爸，这葡萄闻着，咋有点露水味儿呢？”我心头猛地一缩，手都抖了。一下子想起我妈最后那会儿，病得迷糊，拉着我的手说胡话。她说梦见老家院里葡萄熟透了，一颗颗沉甸甸，把竹架都压弯了……

　　我掰开一颗“阳光玫瑰”，淡绿果肉裂开，汁水流出来。一阵风吹过阳台，窗帘“呼啦”一响。那一瞬间，我好像又看见了——我爸吭哧吭哧在院里扎竹架，我妈低头灵巧地缝纱袋。我呢，还是那个蹲藤下傻乎乎数叶子的小男孩。手指黏糊糊的，沾着新鲜葡萄汁。那股味道，好像顺着指头钻进骨头缝里，这么多年都没散，还是那个甜味儿。

　　原来有些味道，会一直跟着人走。它们藏在葡萄藤的叶子里、果子里，顺着弯弯绕绕的藤，爬过一年年的夏天，在没完没了的知了叫声里，悄悄凝成一架子沉甸甸的念想。而那些念想，早已像葡萄藤的卷须，紧紧缠绕在光阴的脉络里，一提及，满是温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