○ 邓文芬
“清明时令雨连绵,游子客乡忆祖先。望断长空南去雁,缠绵思绪透心寒。”这首诗道出了清明时节游子对故去亲人的思念,我也如此。又是一年清明节,我照例带着两个孩子驱车返回老家。
车窗外的雨丝斜斜地划过玻璃,像谁用银线在天地间绣着思念。大儿子一路上都在惦记着未完成的数学作业,脸上写满了不情愿;小女儿则趴在窗边,数着路边一闪而过的野花。
“妈妈,为什么每年清明都要下雨啊?”女儿突然转过头来问道。
“因为老天爷也在想念故去的人啊。”我轻声回答,看着雨雾中若隐若现的远山轮廓。
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突然浮现在眼前。那时我正在读大学,接到奶奶去世的消息时,窗外的梧桐树正抽出嫩绿的新芽。我连夜赶回老家,推开门只见那个总是笑眯眯地叫我“飞蛾子”的奶奶,静静地躺在堂屋中央,任凭我怎么呼唤都不再应答。她的双手交叠在胸前,仿佛只是睡着了,但那张曾经布满皱纹却总是温暖的脸,此刻却冰冷得让我心碎。出殡那天,绵绵细雨打湿了她的寿衣,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安葬在那片她最爱的竹林里——那里有最疼爱她的婆子妈。那一刻,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生离死别,明白那些曾经以为永远都在的人,终有一天会变成记忆里的一个影子。
“妈妈带你们来,”我望着后视镜里两个孩子稚嫩的脸庞,“是想告诉我的爷爷奶奶,我没有忘记他们,也让他们看看我现在过得很好。”我的声音不自觉地轻柔下来,不知道天上的爷爷奶奶能否感知到我的思念。
大儿子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接话道:“就像《寻梦环游记》里说的,死亡不是终点,遗忘才是永恒的消失。”他的眼睛亮晶晶的,仿佛在思考着什么。我惊讶地发现,这个平时不善表达的孩子,竟能如此准确地捕捉到清明的真谛。
“是啊,”我点点头,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画出规律的弧线,“所以清明节不仅是一个传统,更是在提醒我们要记住那些爱过我们的人,也要好好珍惜眼前人。”
车子驶过一片油菜花田,金黄的波浪在雨中微微颤动。我想起奶奶常说的一句话:“人这一辈子啊,就像地里的庄稼,一茬接一茬。”当时只觉得是老人家的絮叨,如今才懂得其中蕴含的生命轮回的智慧。
祭扫时,孩子们学着我的样子擦拭墓碑,摆上鲜花和贡品。小女儿好奇地指着墓碑上的名字问:“妈妈,这是谁呀?”我蹲下身,指着斑驳的刻字一个个念给她听:“这是你的祖父,他最喜欢给我们讲故事了;这是你的祖母,她做的油炒饭最香了……”说着说着,那些尘封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——爷爷坐在门前给我们一堆小孩子讲故事,每天放学奶奶都会给我和弟弟做一碗香喷喷的油炒饭。
岁月流转,我渐渐明白,人生就是一场不断告别的旅程。爷爷奶奶晚年时平静地为自己准备后事,对他们来说,那不再是恐惧,而是落叶归根。他们仔细挑选寿衣的花色,指着某处说“将来就把我埋在这里”,仿佛在规划一次寻常的远行。
当生命走到某个阶段,牵挂的人越来越少,而曾经深爱我们的人大多都已长眠地下。或许到那时,死亡就不再可怕,反而成了另一种团聚的方式。就像此刻,虽然阴阳两隔,但当我抚摸着冰凉的墓碑,却能感受到穿越时空的温度。
返程时,雨停了。夕阳从云层中透出金光,照在湿润的田野上。两个孩子在后座安静地睡着了,脸上还沾着祭扫时的泥土。我突然想起今早在祖坟前看到的一幕——去年栽下的柏树苗已经长高了不少,树根处冒出一丛野生的二月兰,紫色的花朵在春风中轻轻摇曳。这多像生命的隐喻啊,逝者已矣,而生者仍在不断生长、绽放。
清明祭扫,思念绵长。这个节日最深刻的意义,或许就是教会我们:爱要及时,珍惜当下。那些我们以为永远来得及说的话、做的事,可能转瞬间就成了永远的遗憾。而当我们学会在缅怀中感悟生命,在追忆中体会爱的延续,死亡便不再是黑暗的终结,而是化作了满天星辰,永远照亮着生者的路。
车子驶入城市,霓虹渐次亮起。我回头看了眼熟睡的孩子,轻轻哼起奶奶当年哄我入睡的童谣。这一刻,我忽然明白,祭奠不仅是面向过去的追思,更是对未来的期许——我们要把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爱,加倍地给予眼前的人;要把那些中断的故事,继续书写下去。如此,生命便在这生生不息的传承中,获得了永恒的意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