○ 罗 高
细雨斜织,柳色初新。又逢一季清明。
我撑一把泛黄的油纸伞,循着湿润的青石板路往北山走。伞骨间漏下的雨珠,正巧跌进记忆的褶皱里——那年清明,祖父握着我的手,在漫山白桐花中寻一缕青烟。
幼时最喜清明前后的市集,青团摊前氤氲着艾草香。祖母挎着竹篮,指尖染着新采的鼠曲草汁,碧莹莹地像攥着一把春光。灶屋里,石臼咚咚捣着春草,青汁渗入糯米粉,面团在掌心跳成翠玉丸子。
“看仔细喽!”卖青团的老汉十指翻飞,芭蕉叶在掌心转成小舟。我们趴在案边看他填馅:笋丁在咸肉里探头,枣泥裹着核桃仁打滚。最妙的是那屉刚出锅的青团,碧玉般的皮子沁着水光,咬破时艾香混着春笋鲜,烫得人直呵气也不肯松口。
山道转角处,几株老杏树正簌簌落着残雪似的花瓣。记得祖父总在清明清晨,采撷带露的杏枝供在祖龛前。青瓷瓶里斜插的花枝,映着供桌上新蒸的青团,袅袅香烟便裹着艾草气息,在梁柱间织成流动的纱。祖母会取下供过的杏枝,给我们别在衣襟,说这是“留春”。
山腰茶田泛着翡翠色,采茶女的竹篓已盛满雀舌新芽。她们哼着“清明茶,贵如金”的古调,指尖在嫩芽间翻飞如蝶。祖父生前最爱明前茶,总说这茶里藏着清明雨的魂。
后来读《岁时广记》,方知“清明食青”源自寒食旧俗。唐玄宗曾下诏“寒食上墓”,白居易笔下“乌啼鹊噪昏乔木,清明寒食谁家哭”的苍凉,在祖父讲述的介子推故事里渐次分明。
老人总说,那缕祭扫的青烟能牵魂引魄,让远行的魂灵寻到归途。而今在茶寮看老茶人炒茶,青花罐身“寒食雨”三字釉色温润,恍如看见祖父握着我的手写下“清明”二字时,笔尖在宣纸上洇开的墨痕。
祖父走的那年清明,大伯在他坟前栽下一棵小柏树。新泥混着雨水,将纸钱燃尽的灰烬揉成了春泥,小柏树就这样默默地驻守着这片土地,就像祖父的儿孙一般,紧紧地守望着这片充满回忆的地方。
忽记起宋人高翥的诗:“纸灰飞作白蝴蝶,泪血染成红杜鹃。”山风掠过新抽的茶树枝,簌簌声里仿佛听见老人絮语:“莫哭,我化作了满山春色。”
擦拭碑文,发现柏树已抽新枝,细叶上凝着的水珠恰似老人当年讲故事时,被山风拂落的泪。供上青团,摆开祖父惯用的紫砂壶,斟茶时忽见杯底沉着片杏花瓣——许是山风送来故人的问候吧?
寒食东风里,城南旧戏台又唱起《白蛇传》。许仙与白娘子在断桥相遇时,戏台下的老人正教孙辈编柳环。柳条细嫩,恰如杜牧笔下“清明时节雨纷纷”的愁绪,绵绵缠绕在春衫袖口。归途遇着挑担卖柳的农人,柳条扎成的花环还沾着泥香。买下一环戴在腕间,想起《梦粱录》载“清明戴柳”的旧俗,现在街头多是塑料柳饰闪烁冷光。
暮色渐浓时,老宅天井落下绵密的雨脚。灶间传来熟悉的捣艾声,母亲正按古法制作青团,石臼里春草与糯米交融成碧,蒸汽朦胧了窗棂上的雕花。
路过老字号糕饼铺,玻璃柜里陈列的“文创青团”嵌着流心蛋黄,包装上的卡通介子推举着二维码,却再不见芭蕉叶裹着的拙朴模样。
前日偶见孩童在巷口唱:“清明不戴柳,红颜成皓首”,恍然惊觉那些踏青斗草的童谣,早已在钢筋森林里失了踪,淡了味。
雨歇时分,远山浮起黛色。新坟旧冢都沐在淡金余晖里,纸鸢拖着长尾掠过天际,恰似高翥诗中飘摇的白蝶。
我摘下柳环系在柏枝上,望着茶盏里浮沉的明前龙井,忽然懂得清明原是春的脐带——石臼里传承千载的春声,是青烟中永不消散的血脉,是任凭时代更迭,依然能在雨帘后寻见的,那盏为归魂引路的灯。
风中传来幼时的歌谣:“清明柳,绾春住,青团香,引祖归……”
那些被雨打湿的记忆,此刻都在暮色里轻轻发了芽。